宜兴市阳羡高级中学        袁韵程

       一眼望去，多少次，它自岿然稳沉在那里。

又是一年春好处，我又扶着祖太太出了门。一眼望去，田埂比小时候窄了很多。那时候一眼望不到头的塍头沟垄，已经不需踮起脚尖就能一眼望尽了。祖太太还是挎着她那个已经摩梭了几十年的亮着红光的小篮子，也依旧颤颤巍巍地摇摆在田埂上，慢悠悠地往沟垄尽头的拐角走去。

篮子是我碰不得的，为了帮她拎篮子，小时候是吃过手底板的。那是祖太太最虔诚的事了，它是不能让一个小毛孩碰触的。篮子里盛着她亲自念的经文，亲自折的元宝，亲自放的红烛，上面有她亲自蒙上的红布头。

到了拐角处，转过半个身子，一眼望去，旷野里，一株巨树，孤零零地徜徉在天地间。用我们家乡话说“风嗖铃铃，惬意得很”。它的四周，除了矮皮子的青草，连株想称王的茄棵也是找不到的。

一眼望去，无论旷野低垂还是高邈，它自是岿然稳沉。

它就那样卷着枯树皮，荡着旧枝丫，扎着无数个红飘带。有风无风都拂起微旋，飘来展去。虽然隔着近500米的距离，我依然是怂怂地看着它，像个巨婴。其实，就是现在，我也是连那称王的茄棵都不如的，但也许可以勉强称之为“培塿”。所以，我一眼望去，是连绵的青绿与金黄。而它，一眼望去，是无尽的苍穹。

小时候，也是我陪着祖太太每月必至一回。那会儿，它似是占山为王的巨寇，在一米左右的我的眼前张牙舞爪，变幻多姿。黄绿的银铃翠绿的风，又似那金黄的稻浪鼓满丰收的喜悦，就算冬深雪厚，也喜欢蘸着点白雪，激灵你半脖子的冰寒。而我，渺小的如同……，如同蝼蚁！这虽是半餐可返的莽苍，半眼就可望尽之地，可你就得一眼望去，谁叫这儿有棵巨树呢！一棵话说三国时孙权母亲栽下的如今保甲一方的银杏树呢！谁叫我认识它的时候，它已经1800多岁了。所以，蝼蚁之眼望去，它巨大得如同天盖。

它就这样辗转在风雨中黄来又绿去，不知疲倦，又无心无事。浑不知，任林举先在《莒有巨树》中靠着一株2000岁的“银杏王”，思来想去，天地啊，人生啊，社会啊，俗世啊，最终收获了“异常的艰难和沉稳”，在昏黄的夕阳中踽踽而归。我想，它也定是不知，我确如那不知晦朔的朝菌，不知春秋的蟪蛄，走来又跑去，悠哉游哉，带着对它的仰望，度过了整个傻傻的童年。

然而人不能做个永远的巨婴是一大憾事，只能做“培塿”与“蝼蚁”又是一大恨事。所以，我终于知道，庄子一眼望去，连“银杏王”都没有看上，更不用说咱眼前的这株“巨树”了。在道家鼻祖的一眼望去里，是那楚之南的冥灵、上古的大椿，此等巨树如龙虎盘踞，生生不息，又年年相望，该是从天地初开就岿然而立。看着女娲捏土造人，看着夸父逐日而奔，看着秦王一统天下又转瞬即逝，看着唐皇绮靡高歌，不知自己已是全球魁首；看着百废待兴，看着祸国殃民；看着耻辱与仇恨，看着胜利与喜悦；看着我们上天，看着我们入地；看着古与今，也看着你我他……在我快乐又健康的16年里，它们该是看过我祖太太的虔诚与恭顺的，那么，我也该是它们曾经视线瞥过的吧！

它们俯视苍生，悯惜万物，又独自岿然稳沉。

蝼蚁之眼，是望不见别的东西的。被曾经瞥过，也是足以幸福的事了。所以，我，做了少年！于是，庄子在我16岁时，用那溅起的沧浪之水的微沫激灵醒了做着巨婴梦的少年。少年一眼望去，巨树矗立，还有那呼啸的风声，还有那似鹤唳又似啸吟的来自苍穹的声音。我微抬起头，只有一片青天，当头抬成直线时，巨大、巨大的盖过一切巨树的鲲鹏正悠然南飞。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李白信口高唱时，那豪情与放旷是按不住的，只有撒向青天里，才能释之舒然。而李易安也畅吟“九万里风鹏正举”，欲向三山引诗情。杜工部在国家式微、自身漂零之时也从不忘“图南之志”与“鲲鹏之变”。抑郁之时、羁旅之苦、得意之喜、苦吟之愁……千百年来，文人巨匠，身在滞旅，志在鹏霄。

而一眼望去，只有它不管凛冽冰霜里，还是桃笑李含时，自是岿然稳沉。

一眼望去后，太湖之滨的田垄处，一个少年席地坐在一棵巨树下，他时而低眸、时而仰望；时而忧伤，时而欣然。此时，他正在浅吟“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他的音调里已经没有惆怅，没有踌躇，没有龃龉，双眼也早已布满光华。他已经想一跃而起，去“奋六世之余烈”，去踏马青山纵横胸臆，去到那能遏住长舟的长江中流里，展一展他将成的青春的身姿了。

“幺儿”祖太太用她那老树皮般温暖的手摸着我的头，“回了。”我抬眼向它望去，它，它，它理都不理，是呀，它自岿然稳沉地有道理。而我，也将有万千巨匠扶翼，定能抟云而上，姿肆在青天里！

年年春风骀荡之时，我扶着祖太太来到此地，已有十多个年头，而祖太太说她也起码有八十个年头了，我们来看它，点一把香，烧一叠纸，念一段经文，祈一岁的平安与康泰。集聚的老太太不少，可莽苍里，却也看不到烟斜雾横的时候，它总是清清爽爽的伫立，就算在深秋浅冬的烟霾里，也有一杆住着几片黄叶的塔尖，静默在清早里，岿然又稳沉地做着一方标记。

秋阳半起，煦暖大地的时候，我扶着祖太太走在归程里。

回首往东，一眼望去，它自是岿然稳沉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