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它的伟大不仅仅在于作者马尔克斯展现了一场跨越半个世纪的爱情，极尽可能地描摹了爱情的多种模样，更在于它高超的叙事技巧之下多元化的主题解读。优秀的文学作品往往是“人学”，探讨人性与人生的作品，才能予人以共鸣和启迪。《霍乱时期的爱情》就是这样一部作品。

比起人人津津乐道的爱情，作家在作品中对于“衰老”的描摹和思考更令我动容。

屈原在《离骚》中曾经唱吟“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后人在此基础上慨叹“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杜甫在《登高》里悲吟“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李商隐惋惜“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苏轼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感伤“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自古以来，“衰老”就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话题。古人们爱用含蓄委婉道出对年华已逝的恐惧，他们怕壮志难酬，更怕年华老去仍未有机会实现心中所愿。而绝大多数作者也更愿意让文学作品中的人物远离衰老，让他们绽放在生命中最美好的阶段。世人亦多是如此。我们爱看年少慕艾，爱看壮年高歌，很少去看影视剧中的人物慢慢老去，不复光彩。你简直难以想象那个娇俏可人的女子最终被岁月蹉跎得满脸皱纹，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在时光的冲刷下连路都走不稳。前几年大热的电影《重返二十岁》，虽然在开头谈及了老年人和衰老的话题，但主要还是将镜头对准了重返年轻的主人公。没有人不爱年轻美好，活力四射；少有人谈年华已逝，垂垂老矣。

可马尔克斯却不是如此，在《霍乱时期的爱情》这部作品中他没有避开“衰老”大谈爱情，恰恰相反，他毫不吝啬笔墨去描摹主人公们逐步衰老的模样，探讨衰老对人的影响。文学大师鲁迅也谈及人物的衰老，如《祝福》里的祥林嫂、《故乡》中的闰土等，但他笔下人物的衰老更多的是当时社会时代磨难下的沧桑印痕。马尔克斯不同，他笔触真实地描写了人物在衰老过程中的种种状态和心理以及处境的变化，这种变化既是时代的烙印，也是人生的必然进程，更是世间百态的缩影。

你看他写主人公们的衰老，是如此详尽而真实。老去的人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样貌上的老态龙钟，还有很多随之而来的身心上的改变：记忆力和视力的衰退、假牙和秃顶的烦恼、脚步的日益蹒跚、睡眠的困扰、病痛的折磨、自理能力的丧失、脾气的反复无常、世界变化的冲击……更可怕的还有在这种不可抗力中人对衰老的恐惧。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在这样的衰老中变得不安，他无法信任自己的理智，感到自己正在逐渐失去判断力，陷入不可抗拒的灾难。在这位医生看来，衰老有一股独特的味道，如影随形。他活着，却时时处在下一刻死亡的恐惧中，害怕在死亡的黑暗中找不到上帝的恐惧。七十多岁的弗洛伦蒂诺听到恋慕已久的费尔明娜说道“我都七十二岁了”时，无力反驳，只觉得心脏作痛，感到自己衰老、凄凉、无用。这种衰老的变化和恐惧的心理，我们能在身边的老人身上窥得一二。

而马尔克斯考虑得更深远。他笔下的老年人不单要承受自己衰老的恐惧，还要承受社会对衰老的恶意。一方面，社会对年轻存有偏见，认为年轻人在青春期结束不久后要穿上老年的衣着，并将其与社会地位的象征挂钩；另一方面，人们又冷眼旁观着老去的人们在孤独中挣扎。费尔明娜的儿子就曾经狂妄地发表自己对老年人的看法。他认为老年人阻碍世界的发展，甚至觉得当人老到不能自理的时候，应该被隔离的边缘的城市，老年人就该和老年人在一起。女儿奥菲利亚的看法比他的哥哥更极端。至少他的哥哥认为两位孤独的老人情投意合是件有益健康的好事（但不体面），她却视之为丑陋的行径，甚至叫喊“我们这个年龄的爱情已属荒唐，到了他们的年龄，那就是卑鄙！”自己的儿女尚且如此，社会的其他人的想法可想而知。原来伴随衰老而来的，还有被世界的遗弃。人们将老人钉在了高台上，要求他们要有老人的样子，不得大费周章打扮，不得拥有年轻人的活力与冲动，也不配拥有爱情。他们把老人们困在心灵的孤岛，希望他们安安静静地走向死亡。多么残忍而现实！

在衰老的侵袭下，马尔克斯笔下的人物苦苦挣扎着，对抗着。故事开篇的摄影师德圣阿莫尔认为“衰老是一种不体面的状态”，他选择用自杀来对抗衰老；乌尔比诺医生则是用规律的生活和偷偷的服药来试图延缓衰老，并用尽一切办法掩盖衰老带来的退化；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立志要健康地活着，不服老，赤裸裸对抗着衰老的圈套……他们的方式或决绝，或倔强，但背后都隐藏着深深的恐惧与不安。

唯有女主人公费尔明娜是与众不同的，她对待衰老的态度非常从容。她平静地接受自己的老去，依旧打扮得体，甚至冷静接受过去的岁月一去不复返。她坦然面对自己的模样，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面对丈夫的衰老，她视之为一次幸福的返老还童，把丈夫当做老小孩子；面对弗洛伦蒂诺对往事的沉湎，她清醒地责备弗洛伦蒂诺不肯顺从自然让自己老去，尽力给予他展望未来的新勇气。

她在信中说：“让时间流逝吧，我们会看到它究竟带来了什么”。

费尔明娜接受自己的衰老，也看到了衰老的意义。岁月流逝带给这个老妇人的是更为清醒的认识，认识自己，认识弗洛伦蒂诺，认识爱情。岁月流逝还赋予了她无与伦比的勇气，去突破世俗对“衰老”的偏见。“一个世纪前，人们毁掉了我和这个可怜男人的生活，因为我们太年轻；现在，他们又想在我们身上故技重施，因为我们太老了”，她说， “让他们见鬼去吧，如果说我们这些寡妇有什么优势的话，那就是再也没人能对我们发号施令了”。她比之前更冷静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需求，也更能把握自己的人生。相较于年轻的费尔明娜，年老的费尔明娜焕发出了耀眼夺目的光彩。

于是，我们看到跨越了半个世纪的爱有了圆满的落幕。两个垂垂老矣满脸皱纹的老人陷入了爱河，像两个年轻的情侣般为感情心慌意乱，疯狂相爱，又是真正地过着两个老年人的生活：她帮他灌肠，在他之前起床为他刷净假牙；她戴着他的眼睛看书和缝补；他为她拔火罐消除背痛。没有风花雪月与花前月下，可这一幕幕格外令人心动。他们在世俗烟火气息中直达爱情的核心，在面对死亡的脚步中升华了爱情。

弗洛伦蒂诺持续了大半个世纪的执着固然令人感动，费尔明娜的成长与蜕变令人惊喜。马尔克斯在费尔明娜和弗洛伦蒂诺的身上为我们展示了衰老的另一种魅力与力量。

美人迟暮焕新颜，不惧人间雪满头。